by 林峰毅
“人生不是一本小說,到了故事尾端,一切就結束了。
只要還抱持著某些想像,永遠都有其後。”
-《劍客的接待》,林峰毅
在某本成語故事集裡看過「畫蛇添足」的故事。
這句成語典出《戰國策》,有一群人為了祭祀過後的酒究竟歸誰,於是比賽畫蛇,先畫好的為勝,其中一人先完成了,他取過酒壺,見其他人尚未畫好,於是他又繼續給自己的蛇畫上腳,正畫到一半,另外一人畫好了蛇,一把搶過他的酒壺說:「蛇本來是沒有腳的,你怎麼能給牠畫腳呢?」說罷就把酒喝掉了。
這句成語的用法是負面的,形容多此一舉的人沒什麼好下場;因為從小酷愛胡亂塗鴉,我常常覺得,這句成語好像是在教訓如我這類的人。
記得是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吧,我在美術課上畫火車,因為生性無聊,在每一節車廂上頭都添加了冒煙的煙囪,其他同學見了,紛紛表示「哪有火車每一節都有煙囪的啦?」小學生嘛,都很愛「我要跟老師說」這套,聽到同學投訴,老師把我叫到台前問我為什麼這樣畫?其實她並沒有責備的意思,只是想聽聽我的想法,但我哪有什麼想法呢?難不成要對老師說「因為我高興」嗎?雖然實情本來如此,但我一緊張,話也說不出口,就這麼僵在那裡,場面頗為難看。
創作者,好像就是那麼一個畫蛇添足的人(請原諒我這麼說),他禁不住生出某些想像,想像如果這樣那樣又會如何,故事裡描述的畫畫比賽是生活裡的現實寓言,畫蛇好像工作或是求學那類的事情,誰先做完誰就「有酒可喝」。
而那添上的「多餘的腳」,則是對既成現實的不滿足(要說是自作聰明也可以);為什麼蛇身上不能有腳?一首14分鐘的鋼琴曲能不能一個音符也沒有?可不可以將描繪對象的所有角度同時展開在畫布平面上? 一個寫實小說裡可不可以理所當然的存在那些魔幻元素而絲毫不顯唐突?離開安全的範圍,於是我們有了John Cage,有了立體派,有了《百年孤寂》。
曾有一個小說家語帶不屑的說,那些評論自己小說內容總是真假參半的作者們很虛偽,內容如果虛構就虛構到底,真實就應該全然真實,不要搞得不清不楚的。對此評語我感到非常慚愧,因為我就是那樣的一個小說書寫者;現實中有太多無法直接出口的疑惑,只好用另外一種方式詮釋它,《劍客的接待》即是基於這樣的理由寫成的,我經常反覆看著書中的內容(強迫症發作),看的過程卻也有許多不忍卒睹的段落,畢竟它記錄了太多寫作當下的浮動情緒與所要面對的問題,是那些不堪成就了整個故事,於是它化成蛇的身軀,而我則是那添足的作者。
前陣子看了《家變》作者王文興的紀錄片(真是好看),裡頭有一段他在國家文藝獎獲獎時的致詞,或許自覺小說內容較為艱深,他自嘲說「這部小說當年大概有十個讀者,如今出版多年,現在應該有五十個讀者吧,這不是因為做了什麼努力,只是日子長了,積少成多。」以他小說的文壇地位,這段話自然顯得謙虛,以我而言,那就實在的不得了,偶爾有人分享他們對我某些作品的感受,我都會有著不知所措的感覺,那份不知所措往往是因為自己與完成作品的距離感造成,作品有作品自己的道路,我往往只能望著它離我越來越遠;除此之外,心裡還是感到高興的,不管喜不喜歡,原來我的作品還有人看。是那樣複雜的感覺。
畫蛇添足的典故最後一句惡狠狠的說:「為蛇足者,終亡其酒。」或許這也是給創作者的教訓吧,「事情不好好做,老是想那些有的沒的。」這類的話是聽了不少,給蛇添足,往往超過一個安全的界線,自然因為不倫不類而總是失敗,「無酒可喝」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然而我經常在與創作者討論創作歷程的時候,看見他們談到「給蛇添足」時臉上洋溢的神采,那種表情會讓人看了打心底為他高興,到了這種時候,「有沒有酒喝」這種事情,好像一點都不重要了。
畫蛇添足。在評論此舉是否多餘之前,或許我們還可以問:畫裡的蛇,為什麼不能有腳、身上長了翅膀鱗片,口裡還會噴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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